祝重寿：祝大年对景德镇瓷史的两次巨大贡献祝大年（1916---1995年）是我国现代工笔重彩画、现代壁画、现代陶瓷艺术的开拓者。

　　他早年在杭州艺专学画，师从林风眠、吴大羽，1934年他去北平艺专学雕塑，又学会了立体造型。

　　1935年他经蔡元培推荐赴日留学陶艺，师从日本人间国宝富本宪吉、北大路鲁山人。富本宪吉留学英国，深受工艺美术运动发起人莫里斯影响，富本宪吉陶艺简洁华丽，既传统又现代。北大路鲁山人多才多艺，清新豪放，特别崇拜中国传统文化（例如商周青铜器）。两位老师深深地影响了祝大年的陶瓷艺术。祝大年在日本还接触到了方兴未艾的现代艺术和包豪斯设计思想，包豪斯的设计思想是典型的现代工业社会的审美意识。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祝大年一生。同时祝大年在日本也学会了陶瓷专业的科学技术，诸如材料、配方、窑炉、烧制等等。

　　1937年抗战爆发，他回国抗日，在郭沫若领导的第三厅画抗日宣传画、壁画。后去重庆中央工业实验所陶瓷厂任工程师，为抗战经济做出了贡献。

　　战后1946年，他回上海继续从事陶瓷事业，在上海唯一的陶瓷厂红叶陶瓷厂任工程师，进行陶瓷坯釉研究，生产日用瓷、建筑瓷等，一直到1950年。1947年与赖其芳（比祝大年大十几岁，是玻璃、陶瓷学界的老前辈）等人一起发起并成立“全国窑业学会”，任常务理事，出版发行《窑工通讯》等刊物。1949年祝大年去景德镇及其周围地区考察窑址、瓷土、釉料、彩绘、烧制等，对景德镇瓷器有了深入了解。同年在上海结识庞薰琹，他们在庞家彻夜长谈，憧憬建立中国自己的工艺美术学院。

　　1950年他应轻工部长黄炎培之邀来京，负责轻工部陶瓷工作，了解各大瓷区（包括景德镇）情况。同时兼任中央美院实用美术系陶瓷科主任、副教授。

　　1952~1954年他创作了建国瓷，并主持烧制工作，烧制地就选在景德镇，祝大年建国瓷既是传统的，又是现代的，简洁大方，高贵典雅，一派大国气象，从而得到周恩来总理嘉奖，作为国家形象设计（国旗、国徽、国币、国瓷）载入中国现代设计史，现已成为中外博物馆藏品，被誉为“新中国官窑”，《收藏家》杂志有专文推荐。这是祝大年对景德镇瓷史（尤其是20世纪现代瓷史）的第一次巨大贡献。1954年祝大年在景德镇还创作了一批其他作品，也堪称精品。

　　1958年他调入装潢系任教，与张光宇一起开办壁画专业，教授工笔重彩画。60年代他摸索出了一条新路，创作了一批工笔重彩精品。这批画之所以称“精品”，是因为与传统的“老工笔重彩”划清了界限，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审美意识。70年代文革期间全校下放石家庄农村劳动，劳动之余，他用钢笔写生，画了一批反映农村生活的钢笔画精品，业界评价堪比丢勒、布鲁盖尔。

　　1973年他回京参与北京饭店壁画《长江万里图》创作，与黄永玉、吴冠中、袁运辅四人沿长江写生。他后来又去西双版纳等地写生。

　　1979年他为北京首都机场创作巨幅陶瓷壁画《森林之歌》，也是选在景德镇烧制，是景德镇瓷史上的一大创举，这是祝大年对景德镇瓷史的第二次巨大贡献。

　　80、90年代他艺术成熟，开创了他自己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，创作了一批壁画、工笔重彩画，还有陶瓷和雕塑（可惜多为设计稿，苦于没有地方，没有条件，无法完成，尤其是陶瓷，牵扯到材料、人工、设备等，总之要求人，当时凡是求人的事都办不成，他只能画稿子）。总之他一生勤劳创作，别无旁骛，硕果累累，好评如潮。

　　祝大年一生与景德镇结下了不解之缘，他多次南下景德镇，对景德镇有深入了解，知道充分发挥景德镇之长，他在景德镇交了不少朋友，他们共同合作，一起为景德镇瓷业再创辉煌。

　　众所周知，景德镇是世界闻名的“瓷都”，景德镇烧瓷始于南朝隋唐，五代时青瓷学习越窑、长沙窑，白瓷学习邢窑、定窑。景德镇积极学习各地名窑，丰富自己，提高自己，正是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，使景德镇宋元明清成为官窑。北宋景德年间（11世纪）创烧青白瓷（影青），由半透明釉发展到半透明胎，“白如玉，明如镜，薄如纸，声如磬”，轻薄优雅，超越了龙泉窑青瓷等名窑产品，成为御瓷，不仅供应宫廷，而且还畅销海内外，景德镇因此得名，与佛山镇、汉口镇、朱仙镇三镇，共称中国四大名镇。此后宋元明清一直是宫廷御窑，按照宫廷意图（设计），烧制宫廷御用瓷器。

　　元代在景德镇设立“浮梁瓷局”，创烧出青花（参见拙作《谈中国青花瓷的起源问题》，台湾《鉴赏》，1994年4月）、卵白釉（“枢府”釉）、釉里红等。

　　明代景德镇设置御瓷厂，宫廷垄断了优质工匠、瓷土、釉料、技术等，分工精细，统一调动，制瓷水平大大提高，主要烧制青花、五彩、斗彩、颜色釉等。

　　清代康雍乾三朝极盛，先后派出四大督陶官，清宫遥控，统一管理，甚至出图样，出设计，景德镇瓷业全面发展，全面提高，创烧出粉彩（珐琅彩）、玲珑瓷、仿生瓷、仿古瓷、还能仿制其他各种工艺美术品，青花、五彩、斗彩、颜色釉等继续发展，都达到了新的水平，并能远销海外，誉满全球，海外也不断传来订单，还有来样加工。（参见拙作《中国工艺美术史纲》，北京燕山出版社，2007年出版)

　　但到清末、民国，战乱不断，景德镇瓷业不断衰落，到抗战、内战时，百业凋敝，窑工失业，很多人沦为乞丐，住在破庙里，惨不忍睹。

　　在中国历代名窑中，景德镇的成就最大，影响最深，代表了中国瓷器的水平和方向，成为中国瓷器制造中心，景德镇瓷器瓷质优良，制作精巧，装饰多样，品种很多。景德镇瓷器以白瓷、青花、五彩、粉彩、颜色釉为大宗，还有薄胎、玲珑、仿古、仿生、窑变等等。景德镇是中国出口瓷重点生产基地，享誉全世界。

　　综上所述，景德镇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彩绘技术，景德镇彩绘有釉上、釉下两种，釉下彩主要是青花、釉里红，釉上彩主要是粉彩、五彩。祝大年就看中了景德镇彩绘技术，充分发挥景德镇彩绘之长，量身定制，为其设计，为景德镇瓷史做出了两大贡献。

　　建国之初，外交国宴上用的瓷器都是外国生产的，郭沫若很是不爽，就向周恩来总理提出，周总理也有同感，就请郭沫若解决这个问题，郭沫若提出设计纲领：“中国是瓷器之国，新中国成立后，应鲜明地表现新中国的岁月，应把历史上的好经验总结出来，创制新中国的国家用瓷与国家礼品瓷。”1952年成立了建国瓷设计委员会，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任主任，有江丰、张仃、张光宇兄弟、庞薰琹、沈从文、杨万里、梁思成夫妇、祝大年等。委员会征集设计稿，采用匿名评选，从200多设计方案中，选中两套。这两套都是祝大年设计的，一套是青花斗彩缠枝牡丹纹中餐具，一套是青花海棠纹西餐具。选中祝大年的设计是理所当然的，如上所述，他留学日本，名师出高徒，他既是艺术家，又懂科学技术，深知餐具设计必须防止饮食中毒，必须使用釉下彩（青花），而很多设计者都用釉上彩、颜色釉，更有甚者，还有人用铅釉，长期使用铅釉会导致铅中毒，这是设计者不懂科技所致。在艺术上，祝大年设计考虑到纹样与器形完美结合，艺术设计要符合实用功能，艺术风格要与生活环境互相统一，也就是材料、技术、纹样、器型、设计、功能、风格、环境、时代要协调统一，这是包豪斯的整体设计的思想。不能简单地把一幅画（水墨写意、工笔重彩）画在瓷器上就算设计了，在瓷器上画画，瓷器与绘画各自独立，各唱各的戏，互不协调统一，看上去很别扭，很不安定。

　　1953年周总理批准了祝大年设计方案，祝大年选定在景德镇烧制，带领中央美院实用美术系师生去景德镇。

　　景德镇领导对这个中央项目非常重视，成立了建国瓷分会，主任是崔云树，副主任是付德鑫、余韶华、曾朴任，组员有王步、段茂发等，负责绘制、烧窑等工作。1954年圆满完成，精选7000件进京。景德镇建国瓷器型规整庄重，釉色洁白光润，构图饱满协调，装饰朴素大方，整个看上去，古老民族，生机勃勃，既传统又现代，很好地体现了民族风格和时代精神。周总理看了很高兴，在前门全聚德烤鸭店宴请祝大年及有功人员，并指示将建国瓷送到苏联、东欧巡展。

　　1954年在景德镇建国瓷的成功经验影响下，祝大年与师生们同时也创作一批陶瓷艺术作品，也是在景德镇烧制的，底部写有1954年款，这批1954年瓷也属景德镇精品，也应引起重视。

　　祝大年对景德镇瓷史的第二次巨大贡献是1979年北京首都机场巨幅陶瓷壁画《森林之歌》。

　　祝大年接到机场壁画任务后，首先想到要搞陶瓷壁画，首选还是景德镇，画稿一通过，他就去景德镇监制，他这次来景德镇，已是阔别20多年，有些老朋友已经不在了，这次又认识了一些新朋友，景德镇政府一如既往，对中央项目极为重视，精选景德镇精干，组成制作班子。正如袁运甫所说：“为了创作《森林之歌》，年已花甲的祝大年先生，深入边陲傣家村寨，收集了上百张创作素材，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精心描绘，终于完成画稿。然后在景德镇完成了3000多块瓷砖的彩绘和烧制工作，共历时一年之久，终于在四十年大庆之际，将这幅画坛杰作呈现于世，为中国这个古老的壁画王国又增添了一颗璀璨的明珠。日本著名画家平山郁夫先生看了壁画后惊叹不已，说是中国传统技艺的高超体现。”此画最大特点和优点就是服从建筑功能要求，一条横线(小河）贯通全画，其上都是竖线，万木峥嵘，积极向上，一条小舟自东向西，惊起水禽向西飞去，再次强调这条水平横线，整个看上去，欣欣向荣，一派生机，为在这个中餐厅里用餐的旅客带来了平静安定的用餐环境，壁画画热带雨林，春意盎然，秀色可餐，人在其中，心旷神怡，非常舒适。

　　中餐厅《森林之歌》对面是吴冠中画的《北国风光》，两画一画江南，绿树峥嵘，一画北方，白雪肃杀，一是工笔重彩，一是写意油画，一暖一冷，一细一粗，祝画经年，吴用一周，仿佛是台精彩的对台戏，对此，机场壁画总指挥张仃赞叹道，一个是李思训，一个是吴道子，各有千秋！吴冠中也赞叹道：“巨幅壁画《森林之歌》，宽银幕式展开了西双版纳的榕树之族，民族的花园，令看画的观众顿觉自己缩小了许多，艺术大于生命！”《森林之歌》画稿

　　《森林之歌》的成功，一方面是因为祝大年画稿杰出，还因为景德镇材料、技术世界一流，尤其是彩绘技术，此画采用釉上彩，（建国瓷用的是釉下彩青花），古彩（五彩）、粉彩、新彩等综合运用，千锤百炼，烈火真金，必出精品。祝大年将中国传统陶瓷艺术引入壁画，为中国壁画开了一条新路，也为中国陶瓷开了一条新路，是景德镇陶瓷史上的一大创举，也是祝大年对景德镇瓷史的一大贡献。今天我们到处都在高喊：产业转型升级，而祝大年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设想：“如将我国的传统陶艺移植到现代壁画中去，就有一个很理想的广阔天地。它能使古老的传统艺术插上时代的翅膀，飞向世界，飞向未来。”（《祝大年文集》，山东美术出版社，2017年出版）。景德镇陶瓷转向壁画，很有可能是一条很有前途的新路，从而推动景德镇产业转型升级，再创辉煌。

　　祝大年这两大贡献，建国瓷（两套完整的，一套青花，一套斗彩）和全套的《森林之歌》的写生、设计画稿都收藏于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。建国瓷民间也有，笔者在潘家园就见过一件（朱雀纹盘），卖者是个天津人，一口咬定是明青花，笔者无语。